【品清湖第二期】小城（小說）

城區(qū)文聯(lián)

小 城

南 無

　　小城有四朵奇葩。

　　寫詩的阿杜，他走路時目不斜視，兩只胳膊緊緊夾在身體兩側(cè)，像根竹竿一樣在路上移動。

　　跳芭蕾（現(xiàn)在改跳佳木斯健身操和康思百德健身操）的肖，他胖成了豬，如果現(xiàn)在還跳芭蕾，那就是和這種高雅藝術(shù)拼命了。

　　不寫小說的小說家冬帕，他缺一顆門牙。

　　第四朵是畫畫的劉SIR。

　　劉SIR的藝術(shù)追求是回歸本真。他走過了艱辛的回歸歷程。一開始，他在紙上涂下所有顏色。他說：在你的眼里，世界是什么樣子，那么在你的筆下，世界也應(yīng)該是什么樣子的。他的理論和實踐完美結(jié)合，那年，他獲得了地區(qū)的一個獎。

　　后來他發(fā)現(xiàn)世界的本真是無色。他就不再畫顏色，任何顏色也不要，除了畫筆本來的黑色。他在紙上畫出世間所有的各種物體，美妙而簡約。這些物體失去了顏色，看上去冷冰冰的。

　　劉SIR說話從來不用比喻句，他說：語言的目的是為了揭示，那就要直達事物的核心。比喻讓語言變得不倫不類，讓語言變成了迷宮。

　　我想，劉SIR的說話方式也是他追求藝術(shù)本真的表現(xiàn)之一。

　　劉SIR本來是一個快樂的單身男青年，后來不幸中了一個姑娘的美人計，失去了童真之身。那個姑娘對藝術(shù)家有一種病態(tài)的癡戀。她根本不知道藝術(shù)是什么玩意兒，但她卻愿意為藝術(shù)家而獻身。

　　于是劉SIR開始畫抽象畫。他在紙上留下一大團線條。即便是最邋遢的婦女也不會把針線筐弄得那么亂。他盯著那堆線條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，完全忘記了裸體的姑娘在一旁冷得瑟瑟發(fā)抖。

　　他交給姑娘一張堆滿線條的素描紙，說，這就是我眼中的你，世界上最美麗的姑娘。

　　與姑娘分手后，劉SIR悟出，藝術(shù)的本真不是顏色，不是黑白，也不是具象和抽象，而是失去。當一個藝術(shù)家，尤其是畫家，只有拋棄手中的工具與腦子中的胡思亂想，才可能接觸到它。

　　他說，貝多芬，知道嗎，他成了聾子后才創(chuàng)作出了世界最偉大的樂曲《第三交響曲》和《第九交響曲》，也就是說，他失去了聽力，但他達到了一個更高層的境界。這個更高的境界，就是崇尚失去的哲學(xué)境界。

　　我不懂他說的這些，只是想問他，貝多芬耳聾之后還彈不彈鋼琴。當然我沒問。

　　那以后，劉SIR常常遞給我一張空白的素描紙：我最新的作品，包含著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創(chuàng)意，你能看懂嗎？

　　我搖搖頭告訴他我什么也沒看到，我不認為這是畫，不認為這是藝術(shù)，更不認為這是什么狗屁藝術(shù)的本真。

　　他發(fā)了火，打了我一頓。

　　很長一段時間，我們誰也不理誰。但除了彼此，我和他也再沒有別的朋友。后來就重歸于好了。

　　劉SIR更加沉默，常常仰著臉看電線，那上面掛著一只紅色的破塑料袋兒。

　　一天，他指著街上一個瘋子說：看，那才是本真，不僅僅是藝術(shù)的本真，那根本就是整個世界的本真。

　　這時候劉SIR已經(jīng)不畫畫兒了。

　　他說他的藝術(shù)應(yīng)該再上一個層面，以達到哲學(xué)的境界。他問我知道那是什么境界嗎。我搖搖頭。

　　他還是指著那個瘋子說：就是他，他就是那境界。哲學(xué)，他是小城里唯一的哲學(xué)家。

　　我感到慚愧。我越來越難以理解眼前這個藝術(shù)家，覺得與他的差距在逐漸拉大�？傆幸惶�，他會看不起我的。我的這種擔(dān)心正在變得強烈。

　　有一天，劉SIR興高采烈地找到我說：我以前的表述都不準確，現(xiàn)在我才明白，藝術(shù)的本真是虛無。

　　這是一個大哲學(xué)家，薩特告訴我的。薩特，你知道嗎？他補充說。

　　我還是不知道。我感到十分沮喪，扭頭走了。

　　那以后有幾天沒有看到劉SIR。他好像又在畫畫兒了。這次他的畫兒又與前大不同，更加濃烈的色彩出現(xiàn)在他的畫面上。他說：虛無就是存在，存在就是虛無。

　　他雖然沒有當著我的面說這句話，但即使他對著我的耳朵吼出這句圣哲之語來，我也是不懂。

　　在敘述中，我漏掉了一些東西，那就是，劉SIR后來獲了很多獎。但他把那些榮譽證書統(tǒng)統(tǒng)扔進了垃圾桶。他說，只有作品本身才配得上做作品的獎品和榮譽證書。

　　現(xiàn)在我把他補上。

　　但有一點我再也補不上了。那就是劉SIR。

　　他死了。誰也不知道為什么。他從樓上跳下來，在水泥地面上留下一攤色彩，單調(diào)而濃艷。

　　我不知道，那是存在還是虛無。

　　我總是這樣，什么也懂不了。

　　劉SIR的葬禮簡直不能叫做葬禮。只有一個花圈，孤零零地靠在靠在墻上，半仰著臉，像劉SIR一樣盯著空中的電線看。電線上空蕩蕩的，連個破塑料袋兒也沒有。

　　花圈上兩根飄帶。右邊那條上寫著“小城最偉大的藝術(shù)家本真先生千古”。左邊這一條上則寫著“小城唯一的哲學(xué)家敬挽”。

　　沒錯，那個唯一的哲學(xué)家就是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