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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南方雪 于 2014-11-22 00:28 編輯
飄零的影子
這是一座南方海邊的邊陲小城。就在玄武山下。那山若不叫玄武山,一定是叫其他什么山。因為以前某年某月的某一天,有一名人寫下碣石兩字,所以也叫碣石衛(wèi),屬全國三十六衛(wèi)之一,名氣是大大的。
小城古古舊舊,灰灰暗暗,像一只得了疥癬的綿羊,臟得讓人可憐。咕咕隆隆地蠕過來蠕過去,向世人投出怯怯的溫順目光。
我背著一個中學生的帆布書包,陌生地來到這個小城。這個不大的碟子,對于我這來自荒僻山村的窮孩子,卻足夠大了。這怯懦的得了疥癬的綿羊,對于我,有足夠的威嚴了。
因受港澳影響,這里街道橫橫豎豎,到處是時髦新潮的招牌,五顏六色,骯臟而又熱鬧。鴨舌帽、草帽、巴拿馬禮帽、太陽帽、氈帽、瓜皮帽,與各種各樣的整齊的披肩發(fā),蓬亂的雞窩發(fā),光膩膩的禿頭在眼前掠過。如聽見刺耳的音樂。也就有音樂。滿街店鋪的喇叭里放著。這個戲曲,那個梆子,還有什么搖滾、霹靂,震耳欲聾。
我茫茫然然。我比爬到碟子上的螞蟻更渺小億萬倍。我攥著挎包帶,手心攥出了汗。漸漸,腳心也濕漉漉了。我不知往哪兒走,撲面而來的都是時空交錯的鏡頭。各種車輛,各種人流,各種面孔,各種嫌惡的目光,一頂紅花花的太陽傘從眼前晃過,傘下有一個豐腴嫵媚的女子,嘴唇紅得流血,那樣笑瞇瞇地勾了我一眼。我慌了,云霧從四面升起。我知道,我沒有立腳之處了。我在虛空里飄蕩。
我是誰?我來干什么?我從哪里來?在恍恍惚惚的云霧中,我極力尋找著自己!
我從哪里來?我是窮山村里的一個土孩子?什么樣的幻想才使我踏進這座陌生的小城?是來打天下?
遭夠了無盡的白眼。我落腳到了一個地方。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地方。
那是這個小城的宮殿。宮殿,一種是歷史的宮殿。古代的帝王留下來的,或是廢墟,或是輝煌的建筑,都古老得很,偉大得很。
一種,是現(xiàn)代權(quán)力的象征,那是嚴肅的、高大的建筑。里面有筆直而寬闊得讓人生畏的長廊。你在里面走,會覺得自己渺小又渺小。兩邊是面目一樣的褐色房門,但里面的房間卻千差萬別。門邊的墻上釘著一個個長條木牌,上面寫著各種令人敬畏的名稱。
還有一種宮殿,就是金錢的象征了。那是這些年暴發(fā)起來的人物,幾十萬、幾百萬用票子堆起來的洋樓。金碧輝煌,鮮花錦簇,美女晃動。隔著綠色的鐵柵欄,可以看見彪形大漢在庭院內(nèi)警覺地巡邏著,“保鏢”著。
我有幸到這宮殿,這是神的宮殿,是儒道釋三位一體的宮殿,這就是玄山寺。。。
我來這里是掃地。這是我的差事。每天天未亮,我都要起來掃地。殿內(nèi),殿外,掃樹上刮下的落葉,掃天上飄下的塵土,掃磚縫里冒出的小草,掃游人丟下的紙屑臟物。
宮殿開放時,香火特旺,就有不多不少的游人,在里面不稠不稀地走著,多是些目光生疏的外地人,東張西望,步伐款款,目光也款款。男的,照例對女的指點著、講解著,淵博得很;女的照例睜大眼,驚訝著,好奇得很,不是少年天真,就是中年天真,還有老年天真。
這時,我就不能大掃了,大清掃是天剛亮早已做完了。但是,我還有必要拿著掃帚,拿著不用彎腰的長把簸箕,在一旁伺候著,不引人注意地巡視著。稍有糖紙果皮,就趕過去將其收拾走。
我的目光低慣了。像編輯在稿中尋找錯別字,我在尋找垃圾。我的眼睛每日閱讀的是各種各樣的腿,各種各樣的腳。
我沒有看人物們臉面的資格。
這雙腳,穿著普普通通的平底皮鞋,步伐安詳極了,篤定極了,沉穩(wěn)極了。它不年輕,但有足夠的權(quán)威。你看,它移向哪兒,周圍就有無數(shù)雙腳跟向哪兒,簇擁向哪兒。
這雙腳小巧極了,穿著紅色的細跟高跟鞋,走起來雞啄米般得得得響,那么嬌貴,那么春風,紅色的風衣下擺喇叭花一樣旋來旋去,讓人不敢多想。多想,會滿天出現(xiàn)一個紅彤彤的肉紅的太陽。人會融化在里面的。
這雙腳好瀟灑,黑皮鞋,不高不低的跟,走走停停,原地跺跺,以一只腳為圓心,左右旋轉(zhuǎn)一下,或者,很才氣橫溢地將一只腳斜伸出去,腿還有詩歌節(jié)奏地微微抖動著,聽見上面有渾厚的男人聲音。聽見他富有魅力地爽聲笑著。聽見幾個年輕的女子與他一同笑著。幾雙漂亮的女人腳圍著這雙自信的男人的腳。
我恨所有的男人。尤其恨這座小城中的男人。
還恨女人。有時恨她們勝過恨男人。
我閱讀他們的腳,同時就把我的仇恨都注入了進去。
有時,我也感到他們的目光掠過我的腦門。還時而聽見姑娘的聲音:那個掃地的小伙子長得挺不錯的。這時,往往會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跟著補充:他的命就是掃地。
我的命就是掃地。
我把仇恨又注入了自己的牙根,在那里化為青色的冷酷。
偶爾,一雙或兩雙腳在我面前比較禮貌或比較遲疑地停住了。過幾秒鐘,就會不出我所料地發(fā)問:廁所在哪兒?
這禮貌已足使我感動了。我不敢抬眼看對方,只是轉(zhuǎn)過頭,往廁所方向一指:在那兒。
然后,一個人或兩個人,一男一女,就說聲謝謝走了。
他們忘記了我,我也忘記了他們。
在他們的心目中,我大概只是一個廁所的路標。
然而,有一雙美麗善良的腳在我面前停住了。很清潔、很青春的女式運動鞋,很有彈性、很友好地踮了踮,站住。聽見一個好聽的姑娘的聲音:你是這兒的清潔工嗎?
是。我照例低著頭就做了回答。
這兒每天參觀游覽的人多嗎?星期天人最多,每天幾點就沒人了?一連串快活而友好的提問。
我窘促地回答著。
我依然垂著目光,從那雙腳上閱讀著她的面部表情。
你說話怎么總低著頭?對方友善地笑了。
我臉紅了。為了表示我不怯懦,略抬了抬目光。我閱讀到了她那相握在身前的一雙手。
很白凈、很純潔、很善良的手。
我喜歡善良。
我感到自己輕松些了,坦然些了。我仇恨一切使我緊張窘促的人,我喜歡一切使我輕松坦然的人。
她叫小君。她自我介紹了。是剛分配到這古代宮殿來當講解員的。
原來的講解員呢?我問。記得那是個很漂亮的姑娘,我躲在角落里偷看過她。
小君說:她調(diào)走了。
后來我知道,那個講解員是被哪位大公子看上了。
小君真好。她剛從旅游學校畢業(yè),很快樂,很新鮮,燕子一樣在宮殿里飛來飛去,剪出一片春意。
她是這小城中惟一和我平等對話的人。
紛紛亂亂的、數(shù)不清的腳描繪出的可憎圖畫,開始有了好看的地方了。
陽光,淡黃的、橙黃的斜照下來,方磚地上綠綠的青苔鮮嫩可愛。古老院墻的墻根,多年雨水滴化出的痕跡,有如最迷蒙動人的山水畫。如林的腿,各種各樣的褲子在眼前晃動,青苔如茵的磚地上,陽光都留下了它們晃動的影子。
這宮殿還真不錯。
這里沒有王侯,人們追思王侯,還知道修建這么一個有意思的地方。多少年的戰(zhàn)火也還挺留情,一直保存下來了這個建筑。
一大群人,一大群人的腳,現(xiàn)在都跟隨著小君那雙清潔的、矯健的白色運動鞋。聽見她那動聽悅耳的聲音。
她的可愛,她的美麗,她的聰明,無疑征服了他們。
這讓我高興。也讓我不好受。
我沒有閱讀過她的面孔,我知道她的美麗。
有那樣一雙腳、一雙手的姑娘不會不美麗。
有那樣動聽嗓音的姑娘不會不美麗。
你怎么總低著頭,怎么不抬頭看我?小君有一天又這樣笑著說。
我竟然抬起了頭,閱讀了她的面孔。
我驚呆了。
你怎么了?
我過了好久才說出來:沒想到你這樣漂亮。
她笑了,開心地笑了。
她確實比我想像的還漂亮。她的眼睛可以說是天下最動人的了。
喜歡我漂亮嗎?她問。
當然喜歡。我有些慌亂地回答。
她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袋話梅:給,吃這個。
我接過來了,同時也輕松了,坦然了。我開始和她平平常常地說話。
我真喜歡讓我不發(fā)窘的人。
小君真好。哈哈,我從內(nèi)心說。。。
我過去的故事,都講給她聽了。
她過去的故事,也都講給我聽了。
我每天依舊掃地。她每天依舊講解。漸漸,就有許多年輕的或不年輕的男人來找她。在宮殿不開放時,邀她出去玩。
她便去了或沒去。
她去時,我望著她的背影,心中便充滿了各種難言的滋味。等她消逝了,我便慢慢咽著。那滋味一點點經(jīng)過喉嚨頭,往下走。如酒,如醋,如不知什么液體。
她若謝絕邀請,不去,我便覺得她像仙女一樣超凡脫俗。這時,宮殿內(nèi)外都是金燦燦的陽光。
一天,她眼睛紅紅的回來了。
怎么了?我問。
沒怎么。她勉強地笑了笑,眼睛中有什么東西晶瑩地閃爍。
出什么事了?我心頭一緊,想到了最壞的情況。心中立刻感到了對某些男人的刻骨仇恨。
她目光凝視著一點,恍惚了一陣,然后勉強笑了笑:沒出什么事。真的。沒那么嚴重。她看出了我的心理,說:遇到點沒想到的事,也沒什么了不起。沒有什么嚴重的事。
她的聲音使我放心了。
然而,從那天起,她就多了點憂慮。
燕子不單是剪裁春天了,也開始描繪秋愁。
我始終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。我費盡心思地猜測,我又不敢多猜測。
在這個骯臟的小城里,什么罪惡都有。有殺,有搶,有比殺、比搶更可惡的事情。
小君又來了。她穿著藍色的連衣裙,像片樹葉,像抹湖水,靜靜地站在我面前。
她說:我們一塊兒出去走走好嗎?
我慌了,沒想到自己有這種資格,竟然不知說什么好了。
不愿意嗎?她的聲音有些難過。
不,不。我連忙回答。今天宮殿不開放,我打掃完了,就和你一起去。
這是早晨的早晨。鳥還在樹上剛剛露面。
她說:我和你一塊兒掃。
不,不。我一個人掃就行了。我連忙說。你站著和我說話就行了。
掃完了。我洗了手,撣凈了衣服,和她一起走了。
小城很鬧,很臟。自從進了宮殿,我很少再到街上去。撲面而來的喧囂,五顏六色的氣味,各種氣味的顏色,都讓我喘不過氣來。我真懷念故青翠欲滴的荒野,那沒有人煙的山坡,那童話般的小房子。
出了小城了。這兒有大海,有山坡,有枝枝丫丫的樹,有蕭蕭瑟瑟的枯葉,鋪在田間小路上。
我才知道,已是秋天了。
小君穿著連衣裙,讓我總以為是在春季。
她緩緩地走著,看著自己腳下,目光沉思。我知道,她要和我說什么。
但她沒有說什么。
好久好久,她站住了,這是怪石斷崖。下面是深深的溝谷。對面是波濤洶涌的大海。再遠處,是波浪起伏著展向廣大,就堆到天邊了。
她望著斷崖下的深谷,默默無語。眼前,一簇蘆花在秋風中瑟瑟地拂動。
她凝視著蘆花,目光恍惚。許久,說出一句話:真是秋天了。
是秋天了。我說。
秋天過去就是冬天了,冬天過去,一年就完了。她嘆息道。這簡直不像她的聲音。
我沒有話接。
她轉(zhuǎn)過頭,看著我:你真純,你是我在這個小城中遇到的最純的人。
我不無悲傷地囁嚅道:我傻。
你不傻,你純。她抓住我的一只手。
她的小手很親切,很綿善,很舒服。我沒有慌亂,只是感動。我的手一動不動,任憑她抓著。她讓我做什么都行,哪怕她讓我跳下這斷崖。
她的目光又垂下來,恍恍惚惚想著什么,最后好像想通了,抖了一下美麗的短發(fā),說:我什么都不在乎。
我不明白她說什么。
她看著我,那樣的笑了:我想通了。這個世界就這樣。
哪樣?我疑惑地。
就這樣。她說。
我看著她,直直地。
她迎視著我,撲哧笑了:你真太純了,你簡直是個大兒童。
我心中不服,想申辯。然而,我訥訥無言。
過了一些天,小君和我告別了。她被調(diào)走了。她到這個小城的最高權(quán)力機關(guān)中去工作了。
那是另一座宮殿。
小城依舊臟鬧。寒冷的冬天給它罩上了灰暗的長袍。
在街上走,到處是灰禿禿的門面,灰蒙蒙的面孔。眼睛像一個個黑洞,在面前閃閃而過。各種臉譜、各種假面具疊印著。偶爾有一株小草在路邊的枯樹下露出一點殘青,讓你感到這世界更灰暗、更骯臟。
汽車紅紅綠綠地開來開去,像忙著去婚宴;檠绯3S,扎著紅花的汽車隊魚貫而過,鞭炮齊鳴,慶祝著麻木的生老交替。
我忽然覺得小城又死了。不是因為靜,而是因為鬧。
鬧哄哄的,空間凝固的都是麻木。
所有的房屋都是死板的方格子。所有的房頂上都積滿了歷史的塵土。時間死了,腐爛了,凝固成空間?臻g只有冷漠。
一個灰色糟朽的破氈帽被遺忘在玄武山下。玄武山不是很大,歷來有山不在高之說。它位于小城的中央。我像影子一樣飄飄地滑過小城的街道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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