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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-11-9 17:24 上傳
無言的結(jié)局
小城只有灰暗的、陰森的夢幻世界了。形形色色的魔鬼在各種各樣的殿堂里張牙舞爪。殿堂是金碧輝煌的,魔鬼是朱顏重彩的。許多龍蛇在盤來扭去;疑男〕窍褚环鶊D畫,被人橫過來豎過去,這么揉那么皺,再打開時,變得更加陌生了。我看不見那十字路口了?床灰娔翘没实闹行慕值懒。我更看不見自己在小城中的位置。
我在昏昏沉沉中希望再一次夢見那雪白的荒原,然而,沒有。滿眼都是骯臟的垃圾,堆得我喘不過氣來。
我想到那個撿破爛老頭的瘸狗了。我也要像那條狗一樣,被垃圾堆掩埋起來,永遠不能露頭了。我大喊一聲,醒來了。
小君坐在身旁。屋里的燈光昏昏暗暗。我身上冷汗淋漓。
從這一夜起,小城在我眼里更加虛無?匆姷囊磺卸际沁b遠的、陌生的。我不知道為何有這街道,也不知道人們?yōu)楹卧诮稚匣叶d禿地流來流去。
這一天看見一輛小轎車挺奇怪地朝我開來,挺奇怪地在我身邊停住。車門開了,出來一個挺漂亮的姑娘。她熱情地把手伸給我,還特意摘下那雅致的黑皮手套,露出一只挺美麗的手。
我有些愣怔,感到莫名其妙。
姑娘嗔道:不認識我了?
恍惚中有了一點記憶,我知道這是絲絲。
她告訴我,她父親調(diào)到另一個地方了,于是,她也去了那里。她說,她這次來,主要是來看我的。
看我?
絲絲說:她現(xiàn)在也要登臺唱歌了。她希望和我同臺演出。
和我同臺演出?
她嬌嫩地笑了笑,露出整齊而鋒利的白牙:你帶一帶我,好嗎?
我?guī)?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。我推說還有事,現(xiàn)在沒時間。
她點點頭,留下了她的電話。她說,這兩天她就住在小城中。臨別,她問了一句:你還有什么事?
我沒有回答。我的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。有人遛狗,有人遛騾馬,有人遛自己的身體,我遛自己的靈魂。
我牽著靈魂在街上蕩來蕩去。我不清楚我要干什么。我也不知道我要依附什么。
這是一家樂器商店。我懵懵懂懂地推門進去。好一個琳瑯滿目。然而,我的目光卻呆板而黯然。
一個趾高氣揚的男人,大概是這里的老板,正和站柜臺的小姐們調(diào)情,掃了我一眼,沒當(dāng)回事,還在鬧他的說笑。
我在柜臺前傻兮兮地站著。
老板可能覺得我是多余的人,便厭聲厭氣地問了一句:買什么?那意思是打發(fā)我走。
我沒什么反應(yīng)?粗衽_里各種各樣的吉他,心中既辛酸又麻木不仁。我揉了揉眼。我想從柜臺一側(cè)的口子片進身去伸手摸一摸那些吉他。老板惡聲惡氣地瞪眼了:沒錢買你摸什么?
然而,那描眉畫唇的妞兒卻認出我來:那不是吉他王子嘛。
于是,老板臉上堆出笑了。笑臉送到我面前了。小妞也跟過來站在老板身邊,問長問短。
隨便我買什么,價格大優(yōu)惠。
老板說:您若說明您用我這商店買的吉他演奏,我就可以白送您。另外,我還可以贈送您一點小意思。
我取下一把吉他,用勁一彈,弦崩地斷了。再換一根弦,又崩地斷了。
老板詫異地看著我。又取下一把吉他,我用力一彈,弦又斷了。
老板和妞兒的眼睛都瞪圓了。他們說:沒有您這樣彈的。
我說:我以后就這樣彈。你的吉他經(jīng)不住,就算了。
我昏昏沉沉地推門出了小店。把驚呆了的目光丟在后面。
眼前是灰糊糊的街道,皮影戲一樣的人流,各種各樣的嘴臉像標點符號一樣閃過。
這是堂堂皇皇的中心街道,這是威嚴的紅綠燈。我蔑視這小城秩序的象征,我不分紅綠地往街道中心走。
聽見各種車輛的尖叫,南來北往的車流霎時混亂了,交錯了,相堵了,塞住了。
就有警察聲色俱厲地訓(xùn)斥我。指揮棒在我眼前揮來揮去。
我不耐煩解釋這一切。
這時,小君出現(xiàn)了。她掏出了那證明她飯碗的證件,她說明我是個病人。
于是,她像保姆一樣把我領(lǐng)回家了。
我又病了。不是身體病了,是靈魂病了。用小城的語言說,是精神病了。一共兩個文明,精神不文明了,也就沒什么意義了。
我在大樓里的飯碗似乎沒了。沒有摔出什么響來,就沒了。
在這個世界上,只有這間小屋,只有小君善良的面容了。
她每天去那大樓里伺候她的飯碗,中午,晚上,匆匆跑回來照顧我。
我們還沒結(jié)婚,就這樣住在了這個小家里。
我常常眼睜睜地望著屋頂,那上面就會飄過各種不忍目睹的故事。我覺得小房,連同小小院都會嘆一口氣。那一瞬間,我覺得萬物都有靈。
小房光線晦暗,外面又陰天,整日開著燈,使我忘記了白天和黑夜。
這樣昏昏然過了不知多少時間,我漸漸醒過來?辞宄诵【谏砼圆賱诘拿婵。
我讓她床邊坐下。
我說,我想起最初踏進這座小城時的情景了。我想到第一次讀到她站在我面前的雙腳。
我說,我好像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,現(xiàn)在醒了,渾身脫掉了一層沉重的外殼。
她聽著,然后說:你會把一切不舒服都脫掉的。你會重新獲得年輕的藝術(shù)生命。你面前還會展現(xiàn)一幅又一幅新鮮的圖畫。
我似乎同意了。因為,在我眼前又安安靜靜地浮現(xiàn)出那雪白的荒原,我看見一只火紅尾巴的狐貍在雪原跑過,留下謎一樣的足跡。
我渾身憋悶。我知道自己已這樣昏昏然躺了幾十天。一直在濕淋淋地出著汗。
我渴望洗個澡。我說出了這個想法。然而,我又微微搖了搖頭。我一點力氣都沒有,我?guī)缀踹不能坐起來。
小君說:我燒點水。我?guī)湍阆础?/font>
我難為情了。我不要。
小君卻在我額頭吻了一下:傻小子,你真傻。她去廚房了。過了一會兒,她拿來了洗衣服的大盆,拿來了小板凳。
她把房間里的取暖爐捅旺,坐在上面的水壺一會兒就噓噓地冒蒸汽了。
她又料理了一下爐火,爐火通紅地映照著她的臉。我看得發(fā)呆。
小君抬起頭,迎住了我的目光。她說:屋里太冷,所以,我生了火。
我倦倦地笑了笑。幾十天的昏沉,什么都不知道。
又一壺水燒開了。屋里的溫度也更高了。小君扶我下床。
我想抵抗,然而,最終我順從地下了床。
小君說: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?這些天,我已把你身上的內(nèi)衣?lián)Q了多少次了。
我臉紅了。我沒有道理怕她讀到我的身體。我現(xiàn)在是她的孩子,我沒有秘密。
我赤條條地坐在大盆里了。溫暖的水一直淹到我的肚臍,火爐熊熊燃燒著,烤得我熱乎乎的。
我感到自己像一只剛鉆出殼的小鴨子,濕淋淋、軟乎乎地坐在那兒。我睜不開眼。我還怕光。我聽任小君那雙綿善溫暖的小手在我身上打著肥皂,搓著,揉著,聽任她拿著手巾流水嘩嘩地在我背上、脖頸上、胸前澆洗著。
我覺得舒服極了,幸福極了。我感到一生的痛苦、孤獨、寂寞都被這洗浴化解了,我流下了眼淚。
你哭了?小君的聲音在耳邊問。
我既不點頭,也不搖頭。我只覺得世界上有這樣一個暖暖的窩,可以把我的靈魂和肉體放進來。我可以不整天縮在自己的牙根里打抖了。
她的手麻利地洗到我的下半身了。洗到那男人的標志了。我像孩子一樣害羞,我想擋住她的手。她只是像訓(xùn)小孩一樣在我手上一拍:起來,別搗亂,水要涼了。就解除了我的抵抗。
我被她洗得醒了。我濕淋淋依在她身上,吻了她一下。
給我裹上浴巾,連扶帶抱,她把我弄上了床。
我感到自己像脫胎換骨一樣舒服。
現(xiàn)在,我靠著高高的枕頭半躺半坐。我喝了雞蛋姜湯,渾身的血液開始了流動。我甚至要她把吉他拿過來。
她說:今天不彈了,你會太累的。
我說:我要彈支曲子,唱一支歌,唱給你的。
她說:明天吧,明天,你唱個歌給我好嗎?明天是我的生日。
我看著她。生日?我聽從了。
這一夜,停電了。桌上點了一支蠟燭。
我說:看,點蠟燭了。提前給你過生日了。
她笑了。我們看著桌上的蠟燭靜靜地坐著。我還是半臥著靠在枕頭上。她貼著我坐在床邊。
蠟燭的火苗跳躍著。我凝視著,在里面看到了我童年的全部幻想。
小君也目光矇眬地凝視著蠟燭的火苗,我在她眼里讀到的也是遙遠的回憶。
大概是蠟燭芯出了問題,火苗漸漸萎縮下去,只剩針尖般一點點火焰了,就要熄滅了。
我要小君重新去點一下。
她卻說:我們看看,它是滅,還是自己燃起來。
你想看運氣?
小君笑了:是。如果它自己又亮了,燃起來了,就說明我們今后會闖到大世界去,會有光明前途。如果它滅了,就……
就在這時,蠟燭那一點點火苗跳了跳,抖了抖,又一點點燃起來,旺起來,屋里又有了昏黃的光亮。
小君說:你看,我們前途光明,我們會闖大世界的。
第二天早晨,是個陰霾的天氣。剛起來,就聽到外面有吆喝算命看相的。
小君說:我們叫他來算算。
進來一個眼睛半瞎半明的老先生。他坐在那兒,垂下眼想了想,看著小君說:今天你不要出門。今天你出門有兇。
小君笑了:不會的。今天是我的生日。今天正是我生命氣數(shù)旺的時候。
她還是付了兩元錢,打發(fā)走了算命先生。
她要去上班。她說,中午早點回來。讓我好好躺著。
我突然感到有什么預(yù)兆,我說:你不要出去,你千萬不要去。
她笑著安撫我:怕什么?我們用不了幾天就離開這個小城了。
臨走,她還回頭笑著說:別忘了回來給我唱歌。
她走了。
我卻感到心中忐忑。
我掙扎著穿起衣服,來到屋外,天氣陰沉得厲害。
我一步挨一步地走出小院,來到街上。
小城還是灰禿禿地展現(xiàn)在眼前。所有的布景都沒換。又是冬天了。又是冬天的面孔。沒有什么可以討價還價的,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豎起領(lǐng)子縮起脖吧。
寒風(fēng)在刮,又像在凝固。到處冷,到處躲不過風(fēng)。你想張嘴咬一口風(fēng),它卻無影無蹤。
一群綿羊浩浩蕩蕩地漫過街道,好像是大閱兵。那是要赴人們肚里的羊。趕羊人拿著甩石棍,不斷地從地上拾起一兩顆碎磚爛石子,遠遠拋打著那些出了隊伍的羊兒。
人們紛紛給羊群讓著路。人們沒有嫉妒,沒有氣恨。因為,他們知道,這些羊兒都是被趕去屠宰的。受到被屠宰者的排擠,還是無所怨言的。
我看著羊群骯骯臟臟地涌過去。我的思想也糊涂了。我不知道我該做什么。我去找小君?
我沒有力量。我不能暈倒在馬路上。我不能讓小君回家后再到處找我。
我在巷口等著她,看著街上流來流去的車輛和行人發(fā)呆。我分不清他們與那剛剛過去的羊群有什么差別。
一群青年男女說說笑笑從我面前經(jīng)過。有人認出了我,說:那不是吉他王子嗎?
于是,圍住了我。要合影,要簽名。
我說,我不舒服,都免了吧。
他們怔怔地看著我,上下掃描一下,大概相信了,道聲對不起,走了。
我麻麻木木地站著。巷口就是風(fēng)口。我守著,我要等小君回來。我被凍得麻木了。我想,也許我會被凍成石頭。石頭也會一直立在這兒。石頭立到被風(fēng)化。石頭在等它要等的人。
街上又有浩浩蕩蕩的隊伍經(jīng)過。這次不是羊群了,是小車隊。有警車在前面開道。好威風(fēng),好抖勁。行人紛紛避讓。這次讓道,也不會有什么怨言,因為你該讓。
車隊過去了,兩邊旁觀的目光又都收回了,剛剛伸出領(lǐng)子的長脖又都一一收縮回去。街上仍是灰禿禿一片。
不知是哪兒的樓房著火了,救火車血紅地開過。而后,又是麻木的灰色了。
我等著。早已過了正午,早已過了小君回來的時間。
我越來越感到某種不祥之兆。我想攔一輛三輪車,求求他們,拉我去那嚴肅的高樓。我要去尋她。
就在此時,小君在街那頭出現(xiàn)了。她急匆匆地往這兒走著?熳叩胶诹。她站住,從挎包里掏出小鏡子,理了理頭發(fā),靜了靜神態(tài),才往小巷里跨。
這時,她一眼看見了我。
她的眼睛一瞬間露出極為復(fù)雜的神情。但立刻變得平靜了。她跑上來,嗔斥道:誰讓你出來的?
她扶我回了家。
我放心了。我說,我剛才一直為她擔(dān)心。
她不看我,弄著飯。
你怎么不說話?我問她。
她顯得很忙,說了一句:你沒看我忙呢。
我餓了。很快她便端上飯來。我們吃了。她又去收拾。
我有些困惑地觀察著她,問:有什么事不高興?
她顯得疲勞而隨便地搖了搖頭,說:可能累了吧。
是的,她是太累了。這么想著,我就覺得自己的病完全過去了,能夠像模像樣地做事了。
我力爭著洗碗。
她沒有執(zhí)意反對,坐在一邊看著我干活。
過了很久,她說:你好了嗎?
我說:我好了。我拿起吉他,說:我給你唱支歌吧,今天是你的生日。
她有些失神,目光直直地凝視一點。過了一會兒,她醒悟過來,說:等晚上吧。
我沒有反對。我們要在晚上吃生日夜飯。
她又端詳著我,平靜地說:我要離開幾天,你自己能料理生活嗎?
你去哪兒?我問。
她說:我要去辦點事。媽媽生前一直要辦的事。我擱在心里老放不下。
我垂下眼想了想,有些委屈又有些堅強地點了點頭:那你去吧。我完全好了。
她說:你記得我們昨晚看蠟燭苗嗎?我們要去闖大世界,你一定要去闖大世界。
我說:記得。
你還記得我給你寫的詩嗎?
記得。
小君又看了看我,然后站起身說,她要走了。
你還沒過生日呢,你還沒聽我唱歌呢。我說。
她看著我,想了想說:我晚上還會回來的,過完生日我才走呢。
她走了。
夜晚到了。
我硬挺著弄好了生日飯。一支支生日蠟燭也準備好了。
天黑了。
她沒有回來。
她永遠沒有回來。
我孤零零地站在高山上,看著下面灰色的小城。我背著一個帆布書包來到這座小城;現(xiàn)在,背著一把吉他離開這座小城。
小城是畫在一張破紙上的圖畫。
我劃著了火柴,試想著把它點燃。
羔羊。羔羊。我叫減著。轉(zhuǎn)過頭,面對陌生的世界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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