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這里，聽“鄉(xiāng)野中國”

很好的壞人

日期：2012-08-28 作者：李皖 來源：文匯報



從這里，聽“鄉(xiāng)野中國” 　　■李皖 　　在與陳培浩的訪談中，“五條人”說的兩句話讓人印象深刻。陳培浩問：“五條人”的《縣城記》和賈樟柯的電影《小武》，有沒有什么聯(lián)系？“五條人”斷然否定了這一美好聯(lián)想，說：如果非要說有聯(lián)系，那大概只能說，“都在寫生活中具體的人和事，而沒把它們概念化�！标惻嗪朴謫枺耗銈兪亲雒裰{的，民謠作為一種音樂表達的方式能表達哪些特別的東西？“五條人”答：“民謠應(yīng)該做到表達‘不特別’的東西�！� 　　“五條人”2012年的專輯《一些風(fēng)景》，繼續(xù)在實踐他們在《縣城記》里的藝術(shù)精神，變得更加猛烈。這張專輯極為了不得的一個地方，就是它唱了那么多“不特別的東西”。比如，《陳先生》《兩頓飽》《做夢》《鮮花在岸上開》《含叭哩細》《雨來淋秀才》，這些歌都只有幾句話，甚至幾個字，可是音樂極富有感染力。最終，這音樂的強壯、蓬勃、盛大，超越了這些年的許多有影響的作品，但細究起來，它還是屬于“不特別的東西”。 　　抄電表的小工，看校門的老伯，清明燒紙的瑣事，吹空調(diào)的碎想，縣委的會議……還有一些不容易說清楚的題材，比如，“含叭哩細”四字，就是這首同名歌曲全部的詞，系海豐俗語，意為“說話含糊不清”�！队陙砹苄悴拧�，字面看像是個古題材：秀才大褂破了，沒帶傘，在雨中淋——要補沒時間，不補笑死人，就是這么幾句；但是音樂，鬧將起來，撒潑歡暢振奮，浩蕩熱烈輝煌。 　　《莫怪你老爹》不是專輯中特別突出的，但它易于說明“五條人”的題材和才情：一個小孩童，不去讀書，跑到山頂去偷荔枝，被阿伯逮到了，扭送給他的阿爹。阿爹也不說什么話，舉起掃帚骨就打。把阿媽心疼得臉也青了，一旁看著，卻不阻攔。等阿爹打完了，才走到小孩童跟前輕輕說：你也莫怪你爹，他也是為了你好。好啦，別哭了，吃飯吧；吃飽飯就玩去吧。 　　這是中國人習(xí)見的，誰沒有經(jīng)歷過？卻真是沒什么人講，尤其是，在歌曲里唱。“五條人”就這么唱，由此兌現(xiàn)了他們說的——唱生活中的人和事，而沒有把它們概念化。 　　“五條人”的兩個成員，茂濤和仁科，都是海豐人。2010年，他們組合到一起，錄制了《縣城記》，完全用海豐話作歌和演唱。《南方周末》將那一年的年度致敬——只表彰一張專輯——敬獻給它，說“五條人”在其首張專輯里，“舒展了原汁原味的鄉(xiāng)野中國。在音樂日趨娛樂化的大背景下，它無異于‘盛世中國’的音樂風(fēng)景畫，它所富含的原創(chuàng)性彰顯了音樂的終極意義——吟詠腳下的土地與人。 　　”在“五條人”的歌聲里，歌聲就是歌聲，生活就是生活，近乎原貌，未經(jīng)斧鑿，尤其未經(jīng)拔高和扭曲。在許多其他場合，藝術(shù)“戴上紗帽嘴就歪”，“五條人”卻幸免于此難。而且，細究其藝術(shù)，竟也不是低等生物，而是有如別類參天大樹一樣長得老高，超絕偉岸，不過，它還是未被概念化，依然是生活里的生猛活物。 　　《一些風(fēng)景》中的歌曲，均采用了木吉他伴奏。木吉他既是主奏也是節(jié)奏，同時扮演了貝司和鼓。這木箱鋼弦大力彈奏，嘭嘭，嘭嘭，嘭嘭；鼓趁勢作亂，加重這一重型原聲效果，噔噔噔，嗵嗵嗵；手風(fēng)琴調(diào)來了風(fēng)，嗚嗚嗚嗚——，嗡嗡嗡嗡——，不是斯拉夫風(fēng)，是華南鄉(xiāng)下的野風(fēng)。 　　重型民謠，重型木吉他，重型原聲歌曲。演奏上的新探索，像是讓樂器也說出了海豐話。而演唱，漫溢出來，有時說、有時唱、有時念、有時喊、有時作戲、有時表演、有時插科打諢，爆裂掉了歌曲的形式。茂濤和仁科兩個，講述、吟哦、對話、抖音、輕笑、怒吼、尖叫、說學(xué)逗唱，活生生將一首首歌變成一出出戲劇。什么叫唱得好，這就叫唱得好，卻跟優(yōu)美、跟好嗓子沒什么大關(guān)系。 　　本來，這算是了不起的成就。我曾經(jīng)說，《一些風(fēng)景》是民謠的突破，將徹底改變普通人的民謠概念、歌曲概念，或許還包括吉他概念、演唱概念。但是，說這番話時，我似乎看見茂濤和仁科嘴角泛起的嘲諷笑意。那么換個角度，不以民謠和歌曲看，《一些風(fēng)景》不過是回復(fù)到了民間傳統(tǒng)。從歷史上看，中國的許多鄉(xiāng)間小唱都并非如西方歌曲規(guī)范整齊，而有著更強烈的戲劇性，更框不住的生命活力，更雜碎零亂的表演方式。那么，這么看，《一些風(fēng)景》是滿血復(fù)活，筋骨精壯、元氣淋漓地回到了鄉(xiāng)村戲臺上。它的無與倫比的唱奏自由感，不過是民間的元神，再次猛醒，中國的民間歌唱本來就這么唱。 　　那么，這勇猛、精進、暴烈、活蹦亂跳、汪洋恣肆的創(chuàng)造，是借用了西方民謠的部分形式，復(fù)活再造了海豐的地方曲藝，一種當代的、現(xiàn)代化的福佬話新民歌。中國的民間傳統(tǒng)，慣于從生活中擠榨笑料，把日常見聞繪聲繪色，變形為荒誕可笑的喜��；而兩位海豐藝人，熱情如此高漲，幾乎是大笑著表演，比劃，歌唱，前進。歡樂，是歡樂，煥發(fā)復(fù)活了歌曲里藏駐的民間精氣——他們性格里的歡樂，弄樂本身的歡樂，為娛樂大伙兒而憋不住的浪騷勁兒，激蕩起了自由的歌唱和洶涌澎湃的演奏，使這些“不特別的”歌曲放射出無盡的活力、靈性四射的光。 　　那么，這就是“五條人”身上至關(guān)重要的東西：以無比的自在，將歌曲中那些被許多人視為典范的規(guī)整優(yōu)美一掃而去，唱出了熱情、自由、至情至性、生命的自然模樣，最終，這創(chuàng)作、演奏和演唱，達到了與“生活的平�！蓖�等高度的卓越。 　　《一些風(fēng)景》是傲視群雄的粗野之作。它鄉(xiāng)土熱力的周圍，是這片土地上比比皆是的教條、僵化、一統(tǒng)、假大空和陳詞濫調(diào)；高高在上的精英主義，一廂情愿的小資想象，商業(yè)與資本力量的合謀，四下徘徊，限制和統(tǒng)治著人們的自由精神和想象力。在它亂七八糟的快活勁兒之中，分明有一種抵制、抵消中國人生活中沉悶、無趣、平庸、虛偽一面的精神。 　　“五條人”現(xiàn)在生活在廣州，有時到各地中心城市巡演，他們的廣東海豐方言歌，已引起整個華語民謠界的關(guān)注。“踏架腳車牽條豬”，這首同名歌曲中描述海豐人從鄉(xiāng)下進城的語句，也很像這支樂隊進軍歌壇的姿式，踩著腳踏車，牽著自養(yǎng)的土種豬仔，直奔著省城而來。但他們不是莽夫，他們目光之遠闊，早熟習(xí)于民謠、搖滾甚至雅人們高談闊論的文化，潛意識中卻以這種文化為虛偽，而不愿放棄了小人物民間的、瀟灑的、真實的因而是真正了不起的姿態(tài)，“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就變成兩只鳥兒/最好不要太大只/就像麻雀那樣四處去玩四處去玩……”在《海風(fēng)》里，這兩位海豐人這樣唱…… 　　2012年8月15日